【晓荷•烟火】林冲夜奔(作品赏析)
华夏时讯 2021-05-13
《水浒传》中最让我感动的人物是林冲。
现在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读《水浒》是在什么时候了,但一定不是在高中以前。原因也不是像现在孩子一样没时间,而是在我的周围找不到这些书。可《水浒》故事肯定是在初中前就听说过的,除了选在语文课本里的节选章节外,主要还是通过听评书。现在想不起来当时听过的《水浒》评书是单田芳还是袁阔成播讲的,只记得那个版本的故事中,最吸引我的人物是鼓上蚤时迁。第一次看完通行本的《水浒》时到底有什么样的感觉,现在除了隐隐约约地失望时迁居然根本就不算什么外,再也想不起来什么了。而在后来,等有好几个版本的《水浒传》时,林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让我最感动的人物。
施耐庵把林冲安排在鲁智深给泼皮们演练禅杖时出场。当时的他隔着墙头,看得高兴,喝采道:“端的使得好”,这样就引起了鲁智深的注意。通过鲁智深的眼睛,作者给出的林冲是“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,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,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,腰系一条双獭尾龟背银带,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,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。生的豹头环眼,燕领虎须,八尺长短身材,三十四五年纪。”这段描写大概很少引起读者的注意,连喜欢卖弄见识的金圣叹,在这段话后也没什么评论。现在,我再次读《水浒》时,却认识到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细节。作者在这里想告诉我们,林冲是一个在现实中有地位,在生活上有品味的人,当然也是满足于自己当时物质生活和社会地位的人。
两个人刚搭上话便决定结为兄弟。这个细节借用金圣叹别的地方的评论,可以称为“一石两鸟”。一方面表现林冲当时精神方面的孤独,另一方面也表现鲁智深性格上的爽快。可就在这时,使女跑了来,夫人出事了。等林冲赶过去,扳过那人来要打时,才发觉这个流氓竟然是自己顶头上司高俅的干儿子高衙内,“先自手软了”。这里林冲的表现让好多评论者尤其是年轻的评论者讥笑。可就算不说“人在屋檐下”,现实中,同事间的孩子或者是亲戚有时做了一些出格的事,有几个人能拉下脸来说话呢?说穿了,这里林冲的反应是人之常情,是一般人的正常反应。现实中,多半这样的事发生后,过去了也就过去了,是生活中的一朵小浪花。而在小说中,这样的“小浪花”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消失。那个被人称为“花花太岁”的高衙内偏偏忘不掉林冲娘子,这大概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“得不到的东西最好”的心理了。主子有了问题,自然有很多的奴才帮忙解决。这样就有了林冲的好友陆谦请林冲喝酒,让人骗林冲娘子到陆谦家,给高衙内见到林冲娘子的机会。
林冲当然不知道这是计策。他在和陆谦喝酒时还诚心地对陆谦发牢骚道:“陆兄不知!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,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,受这般腌臜的气!”陆谦解劝道:“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,谁人及兄的本事?太尉又看承得好,却受谁的气?”这些话中“太尉又看承得好”应该也是林冲当时的想法,所以他没有反驳,只是“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”。从这段对话可以看出,当时的林冲心里的想法或者说是他希望的想法是:高衙内不好但高俅并没有问题,他林冲在高俅眼里还是一个人才。而这种心理也就决定了他在知道夫人再次被高衙内调戏时,“立在胡梯上,叫道:‘大嫂!开门!’”结果,等于是给高衙内通了风,也让高衙内“斡开了楼窗,跳墙走了”。
看到过一些解读《水浒》的文章,说当时林冲的这些话就是作者在表现林冲的懦弱。从生活的经验,我们来看这个情节,当时的林冲由于并不认为高俅在给自己找事。这也可以从后文他买了宝刀后,心心念念想和太尉的宝刀比较得到印证。由于他有这种想法,那要让他放下情面,和自己的顶头上司闹得不好看,能做到吗?很多年轻人肯定会很干脆地说当然可以做到。可现实生活中却很少有人能做到。所以在我看来,在那种情况下,得出结论说林冲懦弱的人,应该是已经知道后面结尾的人。这也是好多人评论历史或者说小说人物的一个通病。这就如同在股市里,要是知道了结尾再去炒股,就算是傻瓜也能成为“股神”。而这种情况却是现在无聊的“穿越类”故事的卖点。从这些评论或者这类故事,也可以看出,人的智力在多数情况下其实是很可怜的。
林冲既然不认可高俅在害自己,那害自己的当然就是陆谦了。而他对陆谦很生气,原因也很简单,“叵耐这陆谦畜生厮赶着称兄称弟,你也来骗我!”这也是人之常情,生活中,我们都痛恨背后给自己捅刀子的朋友甚过对面的敌人。所以他砸了陆谦的家,还带了一把刀去找陆谦算账。这一段里有两段叙述很关键:第一是“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,亦不敢回家。林冲一连等了三日,并不见面。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,谁敢问他?”说明这时的林冲不是没有态度,而是他的态度表现得很清楚,是直接从脸上就表现出来的。连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这个态度,当然包括高俅家的。并且这态度很有效果,陆谦就躲了,所以有些事当时的林冲肯定能做出来,换句话说就是他有能力让别人害怕自己,同时也说明当时的他并不是能藏事在心的。第二是老督管听了富安和陆谦的计谋后,和高俅的一段对话。当老都管告诉高俅,衙内的病因是林冲的老婆时。高俅道:“林冲的老婆?何时见他的。”这说明在前面的事件中,高俅确实不清楚。当然在他知道后,拿“儿子”的性命和林冲比起来时,他的反应当然是儿子的命更重要。高俅的这种变化,林冲当然不知道,所以他也就乖乖地进入了陆谦的另一个计谋。几天后的林冲碰到了一个卖刀的,而那也确实是一把宝刀。就在他买到宝刀后念念不忘高太尉的宝刀时,果然就有高太尉府里的人来让他拿刀去“比刀”。
这里的叙述确实很好。“林冲听得,说道:‘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!’”这里的林冲看上去抱怨,其实是一种高兴。而这高兴不仅仅是比刀的高兴,还应该有确认了高俅并没有怪罪自己想法后的轻松吧?“一路上,林冲道:‘我在府中不认得你。’”这里的看上去有些巴结,其实应该是怀疑。“进得到厅前,林冲立住了脚。”“转入屏风,至后堂,又不见太尉,林冲又住了脚”。也就是说林冲是越走越怀疑,可他终于没有丢掉幻想,结果“又过了两三重门,到一个去处,一周遭都是绿栏干。”“林冲拿着刀,立在檐前。两个人自入去了。一盏茶时,不见出来。林冲心疑,探头入帘看时,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,写着:‘白虎节堂。’林冲猛省道:‘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,如何敢无故辄入!’”等他终于看到白虎堂时,他也算是明白了自己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。而就在那时,高俅出现了。林冲见到高俅后,和高俅有一段对话。在那番对话时,林冲内心深处应该还是不太承认高俅也在害自己,直到“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馀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”时,他终于全明白了。所以在开封府里他才说:“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,设计陷林冲。”但他仍旧相信自己生活的那个体制是没问题的,他还希望“恩相”能为他做主。但体制不能救他,救他的是他老丈人的钱财。他也没有被免罪,只是没被处决,而是发配到远州。
这样就有了“林冲休妻”。这段情节被现代人用各种方式解读,当然也都有自己的理由。在我只是认为当时的林冲之所以做出“休妻”的决定,除了已经知道了高俅是害自己的主谋,自己作为一个到远路的配军能回来的可能性很小,这些明显的原因外,更主要的还是他当时的“配军”这种身份。在林冲那个阶层,配军应该是很龌龊的一些人,在平时是根本就看不在眼的。在书中,林冲在和开封府尹说话时自称还是“林冲”,而在判为配军后,无论面对什么人,他的自称都是“小人”。这是作者细心处,说明在林冲当时的心目中,他已经完全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了,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一个“小人”。而一个“小人”怎么能配得上那么好的娘子呢?在我看来,这种心理变化才是林冲休妻的原因。其中“休书”中的“委是自行情愿,既非相逼”,金圣叹在点评时说:“句句出脱衙内”,这也是现在有些人发挥出他们见解的原因。金圣叹把《水浒》列为“才子书”,也给了作者极高的评价。但在这里,他应该是没看出作者的用意或者说他用自己的经验在理解所有人。这句话应该是当时的一种社会常态的反应,配军基本上会被要求断绝夫妻关系,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。金圣叹说出那样的评论,除了和他当时所处的阶层有关系外,也和他自身的文化环境有关系。在他那个时代,“从一而终”就是女人最大的美德,而被休妻却是最大的耻辱。
接下来就是有名的“花和尚大闹野猪林”了。这一段情节,金圣叹用了好多话来解说作者叙述鲁智深的用意。而我关注到的却是在鲁智深要杀了两个公差时,刚刚差点被杀、昨晚才被烫伤脚、一路上一直被变着法欺侮的林冲说的那句:“非干他两个事。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。他两个怎不依他?你若打杀他两个,也是冤屈!”这是一种理性,一种清楚地知道到底谁是自己敌人的智者才有的态度。而这种态度在《水浒》英雄中再无二人。也是在这次死里逃生后,一直在为自己“新身份”自卑的林冲,至少在和董超、薛霸之类的人说话时,用到了“我”。
“林冲棒打洪教头”应该是林冲性格最典型的表现吧?这一段是我们中学时的语文课文,也是金圣叹赞不绝口的精彩文章。
经历了一番波折,林冲他们终于见到了柴进。柴进也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们。就在柴进招待林冲他们时,只见庄客来报道:“教师来也。”林冲以为“庄客称他做教师,必是大官人的师父。”所以他很恭敬,急急躬身唱喏道:“林冲谨参。”尽管那人十分无礼,他也不敢抬头。而在柴进向洪教头介绍自己时,洪教头没什么反应,而“林冲听了,看着洪教头便拜”,并且“拜了两拜,起身让洪教头坐”。但林冲的谦恭并没有换来洪教头的礼遇,洪教头直接来了句:“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,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,皆道‘我是枪棒教头’,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。大官人如何忒认真?”这种当面的侮辱,林冲仍旧是“并不做声”。当然,作为主人的柴进是已经看不下去了,这样就引出了两个人的争斗。但在两个人摆开架势,还没正式开打前,也就是书上叙述的“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,使了四五合棒。”这里“使了四五合棒”是两个人做出了对打的准备动作,但没有正式交手。而在这些动作做过四五个后,林冲跳出了圈子,说自己由于身上的枷只好认输。柴进出钱让差人解开了枷,为了让林冲放开手脚还加了二十五两银子的赌头。铺垫了这么多,可真正的比赛,却只有简单地几句:
洪教头喝一声“来,来,来!”便使棒盖将入来。林冲望后一退。洪教头赶入一步,提起棒,又复一棒下来。林冲看他脚步己乱了,把棒从地下一跳。洪教头措手不及。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,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,撇了棒,扑地倒了。
金圣叹认为这段文字妙在叙述曲折。而我更看重的是林冲的态度。同样这场比赛在《水浒》英雄中只有林冲才能比成这样。说实话,就算林冲戴着枷,洪教头也一定不是他对手。可他却在无必胜把握时甘愿认输。这才是一个真正专业高手该有的态度:无把握的仗不打。
后面叙述管营们的文字当然也十分精彩,但那只是日常的精彩,是稍微用心的作者都可以做到的精彩。而“林教头风雪山神庙”却是只有真正高手才能写出的精彩文章。林冲借助于金钱和柴进的力量,总算在新环境里安下了身,并且碰到了一个曾经救助过,现在在这里开酒店过活的李小二。他乡遇故知,总算是有了一个寄托。而在李小二也碰巧听到了东京来的一个客人请了管营和差拨,在话间说到了“高太尉”以及要结果了什么人时,急忙把这些信息告诉了林冲。林冲问到了来人的长相,确认是陆谦。“他带了刀,在大街小巷寻找了几天”,没有结果,却意外地被安排到草料场。这样,在一个大雪天,林冲在差拨陪同下到了草料场。和管理草料场的老军交接完毕后,独自一人有些寒冷时,想到了老军提起的街市,想去买些酒来吃。雪下得更大,经过一座古庙,他礼拜了神明。等他买好酒回来时,雪下得更大,而他存身的那间小屋也在其间被雪压塌了。他只好“把被卷了,花枪挑着酒葫芦,依旧把门拽上,锁了,望那庙里来。”到了庙里,“将那条絮被放开。先取下毡笠子,把身上雪都抖了。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,早有五分湿了,和毡笠放供桌上。把被扯来,盖了半截下身,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,就将怀中牛肉下酒。”就在吃酒过程中,他看到了草料场大火,也听到庙外陆谦他们三人的对话,才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差拨他们要害自己性命的计谋。这样被逼入绝境的林冲才真正动了杀心。
林冲斗杀三人的情节在书中叙述得很简单,可就这些简单的文字,金圣叹却点评道:“杀出庙门时,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拔,接着便写陆谦一句;写陆谦不曾写完,接手却再搠富安。两个倒矣,方翻身回来,刀剜陆谦。剜陆谦未毕,回头却见差拨爬起,便又且置陆谦,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。然后回过身来,作一顿割陆谦、富安头,结做一处。以一个人杀三个人,凡三四个回身,有节次,有间架,有方法,有波折,不慌不忙,不疏不密,不缺不漏,不一片,不繁琐。真鬼于文,圣于文也。”这还是在总评中,在正文中,金圣叹当然又一遍遍重复了这种赞美。但我看这段文字,感受到的却是施耐庵如同在和洪教头比赛时一样写林冲的专业。林冲是一个军人,军人的宗旨是以己方最小的代价造成敌方最大的伤害。林冲已经决心要杀死这三个人,而这三人中,陆谦是和他从小长大的,最熟,也就很清楚他的斤两;富安比较熟,底细也相对清楚一些;而差拨的能力是他最不熟悉的,所以对他来说到底有多大威胁就不是太清楚。要对付这三人,首先要对付的当然是差拨。差拨丧失战斗力后,本来要对付的应该是陆谦,可富安却想找机会逃走,这样他就只能追杀了富安再对付陆谦。所以施耐庵这段文字其实是写林冲的专业,面对不共戴天仇人时的专业。当然也表现林冲是古人所谓的“怒而色不变”的“神勇之人”。金圣叹觉得这样写文章“有节次,有间架,有方法,有波折”,听上去很美,但从作者的角度,他仍旧是一个没看懂。这样他的点评也就暴露了他作为一个没有生活的纯文人的肤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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